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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拾伍】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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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大作,惡浪翻滾,水聲風聲鋪天蓋地包圍了小小船只。支在銅架上的琉璃燈撲閃一下,噗呲碎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浪頭接連不斷地撲打上來,船艙造得嚴實封閉暫時沒有漏進一滴水來,只是再嚴密的艙壁也無法阻擋滲進來的入骨淒寒。

春夜裏的江水冷得刺骨,秦慢牙齒上下打著顫,她不像雍闕能運內功護體,整個人不比浸泡在冰水中好上多少。

雍闕說他們去的是奈何橋,而她現在就已如墜地獄。

渾渾噩噩中外頭的叫喊聲,腳步聲,滔滔水聲離她耳邊越來越遠,視線變得模糊,仿佛有潔白的雪花落下,落在地上時卻化為點點火星,逐漸蔓延成茫茫火海……

過了不知多久,聽覺重新恢覆,耳朵裏極為遙遠地飄來一句話:“我這兒不是醫館,也不是義莊,帶著個死人來做什麽?”

一聽就是個與任仲平差不多的古怪人,口中的死人莫不是她?

風鉆入喉嚨她嗆得連咳了好幾聲,深深地吸了好大一口氣,她睜開了眼。頭頂薄光熹微,時而飄起一二綠瑩瑩的光點,如同森森鬼火。

“詐屍了?”方才那聲音詫異道,卻沒有多少驚訝,極是冷漠道,“老天不長眼,惡人活千年。”說這話的人顯然把秦慢當成了雍闕那一路子禍國殃民中的一員。

秦慢躺了一會,攢了點力氣,慢慢地撐起身子坐了起來。

四周是冥冥昏暗,深邃處水流聲淙淙傳來,時而有一二道鬼影飛快躥入幽黑之中,不知是人是鬼。循著那點稀薄的微光看去,眼睛使勁眨了一眨,秦慢立時嚇得好一哆嗦。

怪道那幾束光芒形狀怪異,原來是從一個懸在高處的骷髏頭的一雙圓圓的眼洞裏洩露下來。骷髏沒有表情地看著秦慢,她害怕地縮了縮手腳想往後退一退,卻立時被原先那道聲音給喝止住。

“小丫頭,你可小心著點。往後退一步就是劍林血池,池底插著的是無數誤入此地江湖俠士留下來的殘劍,而這些殘劍穿透他們的手、腳、頭還有肺腑,血從數不清的窟窿裏流出,一年覆一年,再掉去你一個,或許這池子就該滿了。”

秦慢小小地驚叫了一下,果然不敢再往後動,那人冷笑一聲:“你也最好別往前動,你的前方是片沼澤,沼澤裏養的怪魚最喜歡年輕少女的血肉。它們從你的耳朵,眼睛,嘴巴裏鉆進去,一點點從裏到外吞噬盡你的每一寸經脈骨髓。你看見那些瑩瑩鬼火了嗎?它們就是從少女們骸骨中飄出來的,多漂亮啊,就像她們生前靈動的眼睛一樣。”

他桀桀怪笑,像一個囂張又得意的厲鬼,嘲笑著無知的凡人。

“嚇唬區區一個女孩兒,你老渡人何時墮落這種地步?”

萬般詭譎之際,秦慢總算聽到一個耳熟的聲音,正是與她一同在水中“落難”的雍闕。

對方哈哈哈大笑,破碎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黑暗之中,駭人無比:“怎麽著你心疼了?一個太監也會心疼女人?真是可笑至極!”

氣氛陡然為之一變,秦慢僅僅聽見衣袂劃過之聲,緊跟著腳步點地聲響起……

有人在過招,而且沒過兩招,其中一人已落於下風,那人悶哼一聲似重重退了兩步,哂笑道:“都道歷代司禮監提督有密不外傳之心法,今日老夫算是領教了!不愧是閹人專習的武學,好生刁鉆陰狠!”

這人真是好生狂妄!明明不敵雍闕,一張嘴卻分外不饒人。

秦慢本以為按著雍闕高傲自持的性格,必當場將其擊斃,然而等待片刻卻沒有絲毫動作,只聞他淡淡道:“你不必刻意激怒於我尋死,今日我來是想向你討教件事情罷了?”

那人語氣終於有了變化:“我現在活著與死了何異?!多虧你的好師父,若非他,我何至於淪落到這境地,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湖底茍且偷生!”

眼睛開始適應了黑暗的秦慢跟著他們聲音望去,數十步開外,影影綽綽立著兩道身影。長身玉立者是雍闕無疑,而他對面佝僂著背的老者應該就是方才雍闕口中的老渡人了。

老渡人,奈何橋,合著陰森恐怖的周圍,倒是很應景。

回味他們的對話,觀察完周遭的秦慢不覺擡了擡頭,借著一點微光,她瞇起眼盯了會,終於瞧見他們頭頂竟是一片緩慢流動的幽暗水光!

他們竟真是在湖底?

這倒確實幾分置身森羅地獄的感覺了。

面對老者的憤懣質問,雍闕勾了一下嘴角,笑聲裏是淡淡的不以為意:“你自己也說了,害你至此的是我師父不是我。況且,我親自處理他,也算變相為你報了仇,你理應感激我才是。”

老者似是被他話裏的輕描淡寫一時驚怔住了,頃刻他咬牙切齒道:“連親師都殺,東廠不愧是養畜生的地方!”

雍闕笑了笑:“他不死,我便要死,殺他我有何錯?”

周遭一片寂靜,半天老者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對,你說的很對。人都是想活著的,為了活著又有什麽不可為?”又過了許久的死寂,老者頹然道,“你想問什麽便問吧,我只求你不要向此外第三人透露我的下落。”

“等一下哦……”秦慢諾諾地舉起手,插嘴道,“我能不能走遠一點?”

她雖不知雍闕與這位老人家有什麽淵源,但起碼她知道,接下來的話聽了下場一定不會比沼澤裏的少女們幸運多少。

應她的人是雍闕,溫聲細語地問她:“現在走是不是遲了些?”

言下之意,不該來的地方她來了,不該知道的一些事她也知道的,早晚她都是要被滅口的。

秦慢呆若木雞,半天:“嗚……”

老者沒有在意如喪考批,與雍闕的一番對話似耗去了他所有精氣神:“你問吧。”

雍闕沈吟頃刻,道:“上個月,戶部死了一個官員。”

“世人生來就是為了等死。”老者冷道。

雍闕笑了起來:“死不是奇事,奇事是那個五品小官姓單。”

兩人的說話聲毫無障礙地傳入秦慢耳中,她先是為被要滅口惆悵了一下,在聽到老者說的那句“世人生來皆為等死”後釋然了一些,便破罐子破摔地爬起來找了塊略為幹燥的石頭爬上去坐好聽兩人的對話。

這點小動作沒逃過雍闕的眼睛,他抿抿唇角,該誇她心寬還是心大?

老者遲疑須臾,蔑然道:“姓單姓雙又與我何幹?”

“乍看是不相幹,但我依稀記得十多年前師父身邊有個得力人,他姓姬名政。而姬曾是塞外北狄一族的王姓,世子您的母親就是北狄姬姓一脈的後人吧。“

老者暗自心驚,這個年輕人無論手段狠絕還是武學層次皆不在他師父之下,更有一腔遠在其上的好算計!這麽多年過去,那時的人早該散得幹幹凈凈,何況還有人刻意抹去痕跡,卻被他揪住一個小角就順藤摸瓜摸到了他這兒!單憑這份細致入微,老者驚嘆著又惋惜著,這樣的一個人,無論是在廟堂還是江湖,都該是叱咤風雲、光風霽月的人物!

可惜造化弄人,入了東廠那個腌臜窩,空有雄才謀略卻沒用在經世濟國的正途上,成了當權者排除異己、鎮壓官民的爪牙。

“姬政當年不知所蹤,但是他的後人或者是親族依舊在朝為官。只是不巧,多年後有人找上了他們,為了某樣東西或者某件事滅了他們滿門。恕在下擅自猜測,滅門的原因與姬政當年失蹤的原因大有相關。”雍闕有條不紊地一一道來,“姬政是當年錦衣衛指揮使,得那時的皇帝青眼有加,與他相關之事少不了就是皇室之事。十多年前我才入宮沒有幾年,離東廠更是十萬八千裏之遙,故而我特意想來問問世子您,那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老者沈默又是沈默。

經了一天一夜的折騰,疲憊不堪的秦慢已昏昏欲睡,托著腮快倒下去時,老者終於開口:“你來問我是個錯誤,因為我也不知道內情究竟如何。”

“世子是不想說了?”

“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確實對十三年之事一無所知。”他自嘲地笑了下,“我不過是個被母國拋棄在異國他鄉的無用人質,別說你的師父,連宮裏隨便一個掌事太監都能給我臉色,遑論接觸皇室的核心秘密了。”

“十三年前?”雍闕反問。

秦慢亦是精神微微一陣。

┉┉∞∞┉┉補齊這一章,麽麽噠!~┉┉∞∞┉┉┉

“十三年了……”

老者一聲悵惘嘆息裏裹著數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在這不見天日的湖底待得渾渾噩噩,可如同中了詛咒一般,十三年前的某些人與事日覆一日愈發得清晰可見。

痛苦與後悔無時不刻地不在折磨他,到後來他甚至期待有人找到這裏結果了茍活於世的他,他想過很多人卻沒想到等來的人是雍闕。他這才知道,那些存留在他記憶中的鮮活人物們已經在時間中飄搖散盡,留下來的只有他,活下來的也只有他。

想到這裏,他的身子顫抖得厲害,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悔恨。

老者矮小的身軀佝僂得更加厲害,蜷縮的右手抓著胸前衣襟,他大口地喘息著,胡亂地揮手嘶吼著:“你們走吧!走吧!十三年前的事我已悉數忘盡!就算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們這些閹人!!”

秦慢快要耷拉下去的眼皮忽地一睜:“小心!”

驚她提醒雍闕適才發現老者異樣,才要有所防備卻見秦慢麻利地從石頭上蹦下來,一溜煙地小跑來,一把抓住老者左臂,拇指在他手腕向上約三寸處猛力一按。

老者渾身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漲滿臉的豬肝色逐漸消退,僵硬的脊背松緩了許多。

原來她說的小心不是對他而言,雍闕自感警惕過甚,自嘲地笑了一笑,眼眸輕轉落到秦慢身上:“你會醫術?”

吃力將老者放平在地的秦慢誠實地搖搖頭:“不會。”

雍闕瞇起了眼:“那你這是在做什麽?”

秦慢擦了擦額頭的虛汗,慢吞吞道:“死馬當活馬醫唄……”

雍闕又笑了起來,涼意刺骨,顯然不信。

秦慢揪著衣角,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兒低著頭,抽抽鼻子咕噥道:“我娘親在世時身子不好,每每哮喘發作醫聖就是用這麽個法子醫治他的。”

任仲平就是下落不明的醫聖罷……

她的話雍闕半信半疑,或者壓根是不信的。時辰不早了,一旦漲潮淹沒了洞口只能再等上十幾個時辰才能回到地面,雍闕沒時間在這耗著:“他現在如何?”

“不太好。”秦慢猶猶豫豫的,朝著他無比認真地再次解釋道,“我不是郎中,不能亂說……會死人的。”

她磨磨蹭蹭的樣子真是讓人著急!

“你說與不說,他也是會死的。”雍闕難得有點惱火,偏生他的火氣剛上頭,就見秦慢脖子一縮和只烏龜似的抱頭蹲在地上,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他。看得他一腔火氣硬生生梗在喉嚨裏,無處發洩。

氣氛凝固相持時,遙遠的湖面之上傳來三長兩短的鳴哨聲,正是東廠專有的報信聲。雍闕掐指一算,再過一刻,日升東方潮水也該起了,當機立斷屈指既快又狠地砸在老者的人中穴上:

“十三年前到底出了什麽事?”

老者發出聲渾濁的呻/吟,半開半合地睜開了眼,虛無的視線越過雍闕落在秦慢身上,他舉起枯骨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小臂:“常……”

秦慢像是被嚇倒了,條件反射地打開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側滑過的手掌輕輕掠過老者肋下,老者又是陣顫抖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又暈過去了……真可憐……”秦慢望望鬼蜮般的四周,想將他拖到個溫暖幹燥的地方都沒有。這一打量,卻見雍闕淡著臉色看向她,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沈澱為瞧不盡底的幽黑,目光相接,不過剎那間卻似有種種暗潮浪起潮平。

僅僅一剎,哨聲再次響起,比方才更為短促急切。

雍闕先行移開了眼睛,沒有說話也沒有再詢問下去,他朝著鳴哨的方向大步而去。翩翩袍袖,行走在人間地獄中宛如謫仙又似鬼魅,引得呆若木雞的秦慢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走了兩步,她回頭,看了一眼地上的老者又深深看了一眼水下溶洞,頭也不回地向著雍闕小跑追去:“督主!等等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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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了船上,雍闕負手立於舷頭,臉上喜怒難辨:“那般古道熱腸地救人,我還以為你要留下好人做到底哩。”

他腳程輕盈奇怪,秦慢生怕被下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拍著胸口吸了幾大口湖面上爽朗清風才小聲道:“我才不要留在那個鬼地方呢,嚇都嚇死了……”

“哦?你會怕?”潮水拍在二人腳下,雍闕回頭看她,話中有話,“我以為秦女俠俠肝義膽,無所不懼呢!”

雖未親眼看見,但就有那麽巧突然醒了又暈了過去?敢在他眼皮底下動手腳,雍闕面無表情地看著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秦慢,拘在背後的手慢慢握起。

秦慢似有所覺,敏銳地擡起頭,咬著唇諾諾道:“督主……您不會真是要把我滅口吧?”

她倒是問得耿直,雍闕反問得更是不加掩飾:“怎麽著,不行嗎?”

劃船的番子們差點將丟掉了船槳,生死大事,這兩人怎麽就和討價還價一樣地兒戲呢?更奇怪的是他們廠公,竟還有耐心地與她周旋,仿佛方才的殺意是他們一瞬間的錯覺而已。

面對熹微晨色下的碧幽湖水,秦慢淒苦不已:“督主,我不想死……”

她的賣乖裝相他早已見識透底,他慣來表現得溫和親切,但誰人不知道心窩裏跳著的那個東西在入宮起這十幾年裏已歷練得堅如磐石,要是剖出來看看,定是黑得能流出毒汁來!

他從來不是好人,也不屑於做一個好人,他心情好時天下太平,心情不好時神鬼避讓,此刻雍闕的心情就很是不好。

他淡漠至極:“我看你倒是想死的很。”

饒是秦慢性子再慢,也能看出雍闕心緒不佳,她心裏嘆息。一個男人,怎麽就和個姑娘家一樣喜怒不定呢。活著不容易,她不太想那麽早地將這條命交代在太平湖冰冷湖水裏,她決定討好一下雍闕:“督主,常言道愁容使人老,怒火燒肝,天人五衰。您這樣的花容玉貌、海棠春/色,被小人給氣折了多不值啊!”

她效仿著師弟宋微紋那張充滿甜言蜜語的嘴胡說八道著,越說越覺得自己竟然說得很有道理!

雍闕的臉色瞬息萬變,在聽到花容玉貌時簡直恨不得立時掐死她!好堵住那張絮絮叨叨的嘴!

她真當自己和別人口中那些個愛拈花抹粉的太監們一樣,把一張臉面當成寶貝一樣?!

還花容玉貌?還海棠春/色?他氣得心肝都疼,哪一個男人愛聽這樣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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